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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心怡
近日,一则《水浒传》被举报的消息在互联网上引起关注。该举报意见认为,《水浒传》中带有滥杀无辜和丑化女性的内容,杀人的武松、李逵、宋江都得到善终,作者“三观不正”,作品是“毒小说”,不适合提供给学生阅读,应该禁止任何学校向学生推荐《水浒传》作为课外读物。
俗话说“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这则消息能在网络上不胫而走,是因为它足够冲击常识。《水浒传》作为四大名著,它的杰出已经刻进了常识,举报它很容易就会被大众认为荒谬。但是,在《水浒传》还没有成为名著的古代,它其实也曾几次遭到禁止。《西厢记》与杀人放火毫不相干,只是展现男女情爱,也在明清两朝因为与礼教之间的冲突,常常被判为“淫书”,让林黛玉都不好意思在薛宝钗面前承认自己读过。外国名著《包法利夫人》由于讲述了一个与婚外恋有关的自我毁灭的故事,也曾被冠以“败坏公众道德”的罪名,在其诞生地惹上诉讼。对虚构文学作品“诲淫诲盗”的道德审判庭,长期普遍地存在于人类社会中。
《水浒传》这样的书是否“诲淫诲盗”,其背后是一个阅读观的问题。“诲淫诲盗”这个词中,“诲”意为教导,这揭示了一种观念,即将阅读当成一个受到书中内容教育的过程。阅读确实具有使人受到教育的功能,但是这种教育过程,并不是机械的必然关系。假如一个人读的书里有什么样的人,他就会变成什么样,那么书本中对不道德行为的描述,必定会将读者变得不道德——在这种机械的阅读观下,阅读会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毕竟哪怕是道德训诫的书本,若要教人向善,首先也要讲一讲什么是恶,可一旦描述了恶,在这个机械的阅读观下,也难保这些描述不会毒害阅读者。按照这个逻辑,想要打造一个绝不毒害人的水晶世界,恐怕只禁掉一部《水浒传》也还是不够。须知阅读并不是罪恶的源头,恶行源自于人性本身。《水浒传》中的武松、李逵,举报意见里认为他们犯下杀人恶行,但他们似乎也不曾读什么“毒小说“。反而现实历史中有不少做出大成就、大事业的,往往对小时候偷读《水浒传》的经历津津乐道。若有人自称看了《水浒传》才去犯罪,只能是他不肯承认自己犯了罪,反而找借口,嫁祸到《水浒传》头上了。
其实,《水浒传》中这些道德上不完美的人物们的故事,阅读它,反而有助于人的心智成长。亚里士多德关于悲剧的“净化”理论认为,悲剧可以唤起人们怜悯、恐惧等情感,被唤起的情感得以净化,让人们对于美德产生新的体验。这个道理也可以用在《水浒传》上。《水浒传》中,一百零八好汉本是天降的魔星,这已经意味着他们是超出规范的人,并不是作为道德模范被提出的。其故事有时让读者觉得爽快、佩服,有时又觉得同情、怜悯,有时甚至是厌恶、反感。读者可以在情感的激荡中,思考书中人物的功过,思考何为正义。还可以在和作者叙述立场的分歧中,了解古今价值观的异同,批判性地看待书本。这恰恰是时至今日青少年继续读《水浒传》的意义之一。
阅读并不“可怕”,同时阅读也不应该被神化。近日,另一则颇有热度的关于阅读的消息,是朱自清的《经典常谈》加入八年级语文阅读书目。这一变动,可能是为了借此引起初中生对我国经典的兴趣。消息发布后,《经典常谈》的销量短时间内急剧增长,某社出版的版本立竿见影地售出超过百万册。这在纸质书落寞的今天十分罕见,却又在预期之中。然而不少学生读《经典常谈》时感到十分费力。有人为求效率,选择只读、记别人的知识点笔记,反而将原书弃之不顾,此举虽可能于考试得分有利,却似乎背离了阅读课理念的初心。其实《经典常谈》是关于多部中国古代经典的导读,在它诞生的年代,是“中等以上教育”中经典训练的辅助书本,但1930年代中学生的知识结构,与今天的十四五岁学生差别颇大。故而此书现在通常作为大学通识课或中文专业基础课的参考书目。初中语文教材中,也只是将它作为“选择性阅读”,而非“必读”。一个人从书本中获得的,总是和这个人当下的认知水平相匹配。初中生若有学力出众者,打算利用此书,结合课堂、课余读过的经典名篇,进一步了解经典原书,尚且可取;倘若对经典并无兴趣,也无接触渠道,只靠应付任务去阅读它,可能反而会引起厌倦的心思。如果认为阅读了名家好书,就能让阅读者从此脱胎换骨,这也是夸大了阅读的教育功效——它并没有那么神奇。
摆脱对于阅读的某种“误读”,认清阅读在阅读者身上起到的教育功效有限,一些教育者(尤其是家长)或许会感到挫败。但教育作用,其实也是阅读的一种附加作用。相比教育,阅读对于身心健康的作用不仅十分可观,还更加立竿见影。一项英国萨塞克斯大学“心智实验室”的研究表明,阅读6分钟,就可以使压力水平降低68%,这种效果比听音乐、喝茶或咖啡、散步都更加显著。只是为了放松身心去阅读,并不是错误,也不可耻,它对一个人的成长非常重要。儿童文学作家阿斯特丽德·林格伦曾荣获安徒生奖,蜚声世界,《长袜子皮皮》是其最负盛名的儿童文学作品之一,但该书刚问世时却曾引起舆论哗然,因为里面看不出任何童话故事中常见的道德训诫。有评论者声称所有读过这本书的人都会模仿皮皮这个特立独行的女孩。但最终,这本书为世界上的孩子们带来了快乐,是这些真正的读者认可了林格伦。林格伦在自述她写作儿童文学的目的时说:“我无意去教育或影响那些读我书的孩子们。……那些只是想要提供一种阅读体验的书,也应该是被允许存在的。”这也是在为青少年的阅读辩护。
回到《水浒传》话题,那些十几岁的学生,哪怕对于世路人情、江湖社会懵懵懂懂,可还是会因鲁提辖捉弄镇关西的手段忍俊不禁,为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命运忧心不已。这种阅读体验,对于青少年而言不也是非常宝贵的吗?
(作者为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中文系馆员)